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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個國王的故事

Game of Thrones最近看了HBO的影集冰與火之歌:權力遊戲讓我有很多想法,其中一項是關於領袖的能力與特質。我會在下一篇文章裡分享我的想法。這裡我先轉貼一篇在我20歲的時候對我影響很大的一篇文章。王鼎鈞的四個國王的故事–世上沒有不穿衣服的國王講的是領導與統御的方法。以下:

四個國王的故事–世上沒有不穿衣服的國王  by 王鼎鈞

第一個故事–祝你生日快樂

王子年滿十八歲的那天,收到國王賜下的生日禮物:一輛靈便的馬車加上兩匹俊美的小馬。王子非常喜歡這兩匹駿駒,上前撫摸了,擁抱了,甚至親吻了,然後問:「這兩匹馬叫甚麼名字?」

國王說:「它們一個叫天使,一個叫魔鬼。」王子笑了,用天使和魔鬼駕車,多麼有趣!他上了車親手揚起鞭子。

第二年,王子十九歲。他從郊外駕車回來,心中一動,想起一個問題。「我的馬,為什麼一個叫天使,一個叫魔鬼?」

慈祥的國王柔聲回答:「孩子,你將來要做國王,你需要天使為你服務,也需要魔鬼為你服務。」

一年又過去了,現在王子喜歡思索比較艱深的問題,有一天,他問他的父親:「我既用魔鬼服務,又用天使服務,我自己是天使還是魔鬼?」

國王回答他:「你既不是天使,又不是魔鬼,你是神。」王子大惑不解:「我怎麼是神?」

國王的聲音更慈祥更溫柔了:「孩子,能說的我都說了,其餘的,願上天啟示你!」

第一個故事的註解

我們常常聽見有人非常憤慨的說:「道德不能使你成功,道德不能使你勝利。上帝站在大奸大惡的人那一邊。殘酷打敗慈善,最殘酷又打敗殘酷。詭詐打敗誠實,極詭詐又打敗詭詐。」不是的,不是這個樣子,你看,這就是「偏激」,歷來偏激的人很難成功。成大功立大業的人,例如國王,他固然不能完全拘守道德,可是他也不能完全違反道德,徹底反德縱能一時成功,最後仍要失敗。對一個國王來說,他需要的是「道德與不道德相互為用。」有很多文章很多書籍分析偉人是怎樣成功的。書中說,偉人必須大公大信大仁大勇。但是書中又說,偉人成功立業守成,使出了多少權術謀略機變。這種矛盾使人困惑。我想那些著作者再多寫一句就統一了–偉人坐著天使與魔鬼並駕的馬車。

古人說「忘戰必亡」,又說「好戰必危」,全看怎樣做恰好。道德問題也是一樣,必須有道德,也必須敢於不考慮道德。「無德必亡。唯德必危。」聖人法天,效法大自然,從人的角度看,大自然是道德的,也是不道德的。「雷霆與雨露,一樣是天心。」這位詩人指出了二者的矛盾統一。謳歌自然的人只看到大自然的一面,例如美景良辰;推崇文明的人也只看到自然的另一面,例如水旱瘟疫。只有「聖人」,他兩面都看見了!都看見了!

盜有道,道亦有盜。成事者必有一德,也或有一惡。或曰,像足球籃球這樣激烈的比賽,從來沒有一個球隊,完全無人犯規,結果贏得冠軍。此語當真?當真。果然?果然。那麼告訴你,也從來沒有一個球隊,完全違反規則,結果也贏得了冠軍。

第二個故事–好人不知亡國恨

從前有一位聖者率領門徒出國考察,來到某個地方,這地方本是一個國家的首都,可是這個國家早已滅亡了。這位聖者是研究興亡治亂的專家,他立即展開調查訪問。他向一個年紀最大閱歷最多的人請教:「貴國為甚麼會滅亡?」

老者搖頭,歎息。

聖者在一旁溫良恭儉讓的等著。弟子們在聖者背後肅立著。良久,那老者說:「亡國的原因是:國君用人只肯任用道德君子。」

群弟子愕然。

聖者非禮勿言,非禮勿動,仍然「溫良恭儉讓」。良久,那老者慢吞吞的說:「好人沒辦法對付壞人。」

第二個故事的註解

道德只宜律己,難以治人。道德的效果在感化,但是人的品流太複雜,每個人的動機太複雜,不感無化待如何?感而不化又待如何?「風俗之厚薄,繫乎一二人心之所向。」這句話很含混,倘若落實到「一家讓,一國興讓」,你我都可以大膽的說一聲「未必」。壞人要用壞招兒來對付(有時候)。以大壞對付小壞,以假壞對付真壞。所以朝中要有壞人。而且壞人也能做好事,好人不能做壞事,所以壞人用處大(從國君的角度看)。孔子栖栖遑遑,不論那個國家都待不下去,是因為他自己是天使,他不能忍受與魔鬼並列。車子要兩匹馬才拉得動,坐車的人沒法子只用一匹馬。孔子好像始終沒有發現自己的弱點,荀子旁觀者清,高聲主張「敬小人」。他的意思是,對賢人,用尊敬的心情敬他,對小人,用畏懼的心情敬他。對賢人,用親近的心情敬他,對小人,用疏遠的心情敬他。他提出警告:「不敬小人,等於玩虎。」

一隻麒麟對一群怒虎,請問後事如何?

第三個故事–搬石頭砸腳記

某國王一向重視幹部,愛惜人才。他對宰相說,歷來政治幹部都是拿著儒家的教條自修而成,閉門造車而出門合轍。現在我要更進一步,我要成立訓練機構造就俊傑,培養忠貞。

訓練班成立了,濟濟多士,國王每隔十天親自前往訓話。講的是三皇五帝,四維八德。一年期滿,學員結業,國王親自頒發畢業證書,吩咐吏部安排工作;國王還召見了以第一名成績畢業的學員,此人現年廿五歲,面如冠玉,唇若朱丹,思慮單純,心地善良。各科考卷他都考了滿分,並且,國王的每一次訓話都一字不漏記下來,口誦心惟,念茲在茲。國王一見之下,龍心大悅,印象深刻。大家稱這個學員為狀元。

狀元到了吏部,工作十分努力,但不久他與上級因官吏考績問題發生爭執,他認為上級行事違反了國王的訓示。國王說:「他在吏部人地不宜,調他到戶部去吧。」

他在戶部幹了幾年,年年因為賦稅公平問題面見戶部尚書,引用國王在訓練班講過的話,堅持要改變現狀,使尚書極感困擾。國王知道了,就把這個得意門生又調到工部。

他在工部又幹了幾年,洞察利弊得失,一口氣舉發了六件工程舞弊案,三件工程設計錯誤案。工部尚書嚇壞了,以為國王派人來找麻煩,連忙磕頭請辭。國王慰留工部尚書,把狀元郎調到兵部。

就這樣,他六部的事都幹過,也四十多歲了,可以說一事無成。終於有一天,國王又召見了他。國王還是愛惜他的,以關懷的眼神,用家長的口吻開導他:「你的年紀也已不小了,經過的歷練也夠多了,為什麼依然處處與人格格不入呢?」你猜狀元郎怎麼說:「陛下,我照著您的話在做啊。這一切都是您教給我的啊。」您猜國王又怎麼樣?他板起臉孔,從此再也不理那個狀元了。

狀元非常苦悶,苦悶得非去算個命不可,他把心裏的話都對算命先生說了,最後,他浩然長嘆:「我照著國王的話去做,可是我混不下去!」算命先生沈默良久,終於告訴他:「國王他老人家也不能照著自己說的那些話去做啊!他如果照著自己的話去做,他老人家也混不下去啊!」

第三個故事的註解

既然「那些話」行不通,國王為什麼還要講?他是在說謊騙人嗎?有人認為「是」,我有不同的意見。國王未必能居仁由義,但他必須談仁說義,這是受文化規範,看出文化有偉大的力量。咱們的文化給成功的人架了個框框,做成這個框框的材料就是道德。不管你手上多少血,或是你口袋裏多少骯髒錢,最後得鑽進這個框框,才成正果。

鑽框框的人得先有個「入圍」的資格,就是所謂的「成功」,要掙到這個資格卻不能依賴道德。他在奮鬥過程中「不拘一格」,成了功,再入格。甚至,入格後,有了重大問題,再臨時「出格」,問題解決後,再回到格子裏。唐太宗登基前發動「玄武門之變」,殺死兩個哥哥,是謂「出格」,得位後創造「貞觀之治」,是謂入格。香港頗有人以走私販毒起家,當然是「出格」,但晚年富貴後,捐巨款創辦各種公益事業,則又安然「入格」了。正因為有「入格」這一關,所以,「出格」時,只能立功,不能立言。咱們中華文化也優容這些人,獎勵他們「入格」,只要入格,以前的種種「出格」都予以隱諱或諒解。成功的人總希望自己有一篇像樣的墓誌銘,總希望子孫有個像樣的祖先,所以,甘願「蟬蛻」,而且陰德果報之說也還能影響人心,尤其能影響老人。這是中華文化降伏強人的唯一法寶。

說起道德,有人認為道德是虎,可以替他先行開路,他跟在後面應該是無往不利。事實上,正好相反,道德不能自己走路,得有「人」衝鋒陷陣,為它開拓空間,這個「人」並不是尋常人。因此,「侯門仁義存」,偷一條鐵路的人跟偷一條麵包的人畢竟有區別。

國王、各式各樣的王,坐著天使和魔鬼並駕的車,跋涉長途,最後到達「成功」旅館,進入「道德」套房:是一種理想的人生。當然,有人活到九十歲,到底不能「入格」,古代有這樣的皇帝,現代有這樣的老闆。這樣的人,我們只能說不長進,沒出息。

第四個故事–國王是人生的一個角度

天氣很好,國王決定到花園走走,他一動身,侍衛和嬪妃成群跟在後頭。這是國王專用的花園,照例不許有閒雜人等在內,可是,國王看見前面攔路跪著一個人,他似乎在那裡跪了許久,侍衛裝做沒看見他,國王問左右:「那個人跪在那裡幹什麼?」侍衛這才大聲吆喝:「萬歲爺問話啦,還不上前回奏?」

那人的跪姿本來就匍匐在地,聽到命令,就勢用兩掌兩膝爬了過來,連連磕頭:「小人受人陷害,求萬歲爺救命。」

「你是幹什麼的?」國王問。

「二十年來,小人一直給萬歲爺趕車。」

「你抬起頭來。咦?我從沒見過你?」侍衛聽到這句話,故意露出凶惡的面目,喝一聲:「你還不快滾!」那人慌忙起身離開。

國王注視那人的背影,若有所思。他命令:「回來!」國王對左右說:「他的確是我的車伕,我看到他的背影才想起來。」

第四個故事的註解

國王的車伕究竟有什麼冤屈,我們並不關心,我們要談的是他的背,國王只認得他的背。古時馬車馭者在前,乘者在後,乘者抬眼只見馭者的背。乘者既是國王,馭者根本不可能回頭看車內,這時,他的背遠比他的臉重要。在我們想像中,他一定非常注意衣服後領和頭髮的整潔,褲子也不會褪色;至於他是不是每天刷三次牙,倒不重要。

清朝的官服以頂戴和馬蹄袖為特色,這服飾設計的匠心所在是:使居高臨下的皇帝看跪伏在地的臣子活像一匹牲口,只差一條尾巴;不需要尾巴,皇帝哪有機會從後面看他們?

你見過剛剛鑄成的銅像沒有?這時銅像放置在平地上,頭部特別大,孔子或拿破崙都像個傻瓜,銅像根本不是放在地面上由我們「平視」的,是放在高高的基座上供人瞻仰的。那時,由於視線角度的關係,銅像的頭部將依比例縮小,所以頭部不能依人體正常比例塑製,必須放大,以補足人們視覺上的誤差。至於你「平視」時有什麼感覺,那就顧不得了。

團體舞蹈、團體操、樂隊的「插花演奏」,都要從高處俯瞰才好看,隊形設計畫面組合只注意俯瞰的效果,因為評審委員坐在高臺上。較為低矮的席位上有千千觀眾,他們還是買票進場的咧,可是無法遷就他們。

現在可以談談國王用人,國王必須用有才幹的人,但是世上沒有完人,「勇者必狠,智者必詐,謀者必忍」。國王只能看見勇者的勇,看不見勇者的狠;智者只讓國王看見他的智,不讓國王看見他的詐。誰能看見他的狠、他的詐、他的忍呢?那自然是他的同事,尤其是厲害相衝突的同事;還有他的朋友,尤其是失去利用價值的朋友。還有,就是百姓,尤其是無告的老百姓。

國王知不知道他們的狠、忍、詐呢?你說,高臺上的評審委員知不知道地面上的觀眾看見什麼樣的隊形?雕塑家知不知道地面上的銅像有個什麼樣的腦袋?國王當然知道,除非他是低能智弱的昏君,我們能看到的,他都能料到。但是,他也知道那個著名的故事,為了消滅鼠患而養貓,貓吃掉老鼠,也吃掉小雞,就把那小雞犧牲了吧,就算是對貓的獎勵和犒賞吧!

原文刊載於1996年12月13日 聯合報37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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